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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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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頭嗎

散兵終究還是後退了半步。

但是他不會承認這是因為恐懼或是謹慎,神造人偶的出身,愚人眾第六席的實力,即將在須彌教令院造神計劃中登頂神位的未來正機之神……這種種稱呼足夠支撐起散兵的自信和底氣,他傲慢,但也的確是因為擁有趾高氣昂嘲諷一切的傲慢底氣;所以當散兵註意到自己居然因為對方簡簡單單的一個睜開眼睛就後退半步的時候,他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比剛剛認出天狗時還要難看。

他不否認先前那一次夢中的踏韝沙確實是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此時展現出類似於夢中夢的須彌教令院也的確非常精致完美,連他都察覺不出半點破綻;但是應該也就是到此為止了……愚人眾的第六席冷笑起來,他先前所有的警惕心都來源於自身對情況的不了解,以及突然察覺到這場夢中夢時的猝不及防,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那麽接下來要百般小心的絕對不應該是自己,而是這場夢中夢的真正主人才對。

看那位天狗將軍的反應,所謂的夢境之主極大概率應該就是他旁邊那位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女孩了。

既然是夢,那麽更加不需要顧慮所謂的課堂規矩,如果說之前的散兵還會有些下意識地尊重課堂秩序,盡可能輕手輕腳地行動的話,那麽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很想直接走過去問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人偶的木屐踏出一步,講臺上合起厚重書本落在桌面上的聲音卻又恰到好處的壓住了他邁出的第一步,那位教授滿意的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學生,最後目光精準地落在抓著頭發慢吞吞坐起來的少女身上,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睡得還好嗎,阿娜爾小姐。”

阿娜爾依然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她慢慢打了個哈欠,然後才很疲憊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垂著腦袋怏怏道: “不太好,教授。”

尋常人趴著桌子睡醒是通常會下意識揉著後頸頸椎的位置,女孩卻很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喉管和動脈,細細撫摸著完好無損的皮膚,旁邊有人似是隱隱瞥了一眼,但仍然保持著一言不發的安靜。

“哦,那聽起來可真可憐,如果睡不著的話,也許你也可以試試看看星星打發一下時間。”被她稱作教授的男人落在散兵眼中其實是個看起來相當普通的家夥。不只是他,包括這教室內的其他人都是如此,唯一稱得上顯眼的對象,不算上之前見過一次且頗為印象深刻的天狗將軍,那麽也就只剩下了那名金發的少女。

奇怪的家夥,奇怪的夢。

散兵抿起嘴唇,有些無法理解夢中課堂上講授的內容。

一邊提示夜晚行走不要擡頭,一邊卻又要她去試著看看星星。

……該不會是瘋子吧

無論是課堂上的教授還是這覆現課堂環境的夢境之主,感覺都不太正常的樣子。

教授說完這句話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教室內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時間起身,準備離開這件教室。

散兵看著他們,包括那名教授。

是普通的臉。

但也是某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普通。

明明擁有清晰完整的五官,衣服細節也都是足夠清楚,可哪怕他們就站在散兵的面前,說說笑笑著與他擦肩而過,他也沒有辦法對這些人留下半分鮮活的印象。

很奇怪嗎

理論上其實不奇怪的。

一個人的一生不知道會有多少次與旁人的擦肩而過,哪怕身處人群之中摩肩擦踵,被擁擠的人流擠壓著強制分享彼此的體溫和衣服的觸感,大部分也很難對身邊的路人產生什麽深刻的印象;可也許是因為對夢產生了好奇心,對夢境課堂的細節有些無法理解,神造的人偶難得選擇認真觀察課堂上包括講師在內的所有人,他們站在自己的面前,面帶微笑,腳步輕快,人偶對自己的記憶力和觀察都有著遠超常人的自信,可他認真看了,認真觀察了,面前的人影仍然只是一個又一個地掠過眼前,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象。

一樣的普通,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行動模式,一樣的氣息,一樣的頻率。

分明這只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分明他才是那個非人的人偶,分明他才是那個不一樣的存在——

人群與他擦肩而過。

小小的教室,永無盡頭的走廊,傳來的卻是如潮水般不曾停止的人群和腳步聲,呼吸,笑聲,各自談論之間的竊竊私語,一切的不同卻都恰到好處的融為了這偌大洪流的一部分,散兵從一開始的固定站穩腳步漸漸變得有些趔趄起來,他的意識開始渙散了,同化的體溫讓他的腦子思考的速度變得緩慢,繃緊的肌肉也開始漸漸軟化,獨自站著好麻煩,繼續思考也只是浪費時間,不如就這樣放松身體,在彼此的協同之下,他可以進一步放緩自己繃緊太久的神經……

這麽堅持是在做什麽呢

像是一滴水融入海洋,又像是隨著浪潮卷起的泡沫,逆流而上是那麽痛苦的事情,接下來只需保持與大群的同調就好——

他忽然好像無法完整獨立思考自己究竟要做什麽了。

少年腳步踉蹌,目光茫然,正當人偶尚且清醒的意識馬上就要被那吞沒自身存在痕跡的“人群”沖散時,阿娜爾的聲音在此時正巧響起,她慢慢走到門口,轉頭看向了站在人群之中的人偶少年。

“哎呀”

她露出個堪稱燦爛的笑臉,很愉快地問了一句: “你那裏來的,家人”

散兵: “……”

散兵: “…………”

剛剛還神色恍惚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倏然就沈了臉,看著阿娜爾的表情絕對稱不上好看。

“誰是你家人!”

少年咬牙切齒,面沈如水。

“哎呀這答案很明顯啊,自然是你嘛。”

女孩卻是笑容愜意,一臉的興致盎然。

“不要那麽拘謹嘛家人。”阿娜爾笑嘻嘻的,煞有其事地安慰起來: “怎麽就不是呢如果你不情願的話,怎麽可能會來到這裏”

如果不是因為此時的散兵動作受制於人,看他的表情說不定會馬上就沖過來和阿娜爾打一架。

夢境之主滿不在意地聳聳肩,相當悠哉的站在人流之外,笑瞇瞇地靠在墻邊看著他。

她先前很努力的控制了自己身體愈合的速度以及死亡的速度,原因說簡單倒也簡單,不過就是因為肉身的死亡會導致意識回歸大群,覆活不難,難的是重新恢覆清醒的同時還需要保證自己仍然會使用先前的身體,這是個相當麻煩又不好梳理的過程,傷勢太重的話倒是可以依靠大群分攤傷害,可惜她自己自顧自跑了那麽遠,接下來無論稀釋到何種程度都會引來龍蜥的不滿和憤怒,更不用提死後會失去理性掌控的意識——

但是因為某些原因,她不得不真的死一次就是了。

解讀提瓦特的禁忌知識自然是無人可求的,好在猶格·索托斯相對而言已經算得上是相當好脾氣的類型,給祂東西就收,東西湊不夠自己也能單獨要,向他索取知識與智慧的報酬大多也都是當場慷慨賜予,不用特意等什麽吃飽了飯或是心情好的時間,在這個基礎上還得是賭命嘗試能不能成功……

總而言之,阿娜爾召請無名之霧解讀謎題的時候已經有了相應的心理準備,其中包括了自己死後的意識必然會回歸大群,察覺到死亡真相是龍蜥難以遏制的暴怒和後續一系列的現實麻煩,但是一位陌生的“外來客”

甚至不算是進化的同族或是什麽新生的後輩……

嚴格一點來解釋,只是被大群的血脈成功“侵蝕”的某個意志。

那雙眼睛看起來生機勃勃,滿是鮮活又熱烈的憤怒——比起眼下無法理解的一切,他顯然更專註於惱怒自己被冒犯這件事情本身。

但是很可惜,阿娜爾對於眼前的少年並沒有什麽多餘的興趣。

她曾在教令院留下自己的血,也的確遇到過相當聰明又煩人的家夥,再進一步聯想阿紮爾他們刻意隱藏起來的巨大工程,眼前的少年說不定也是這龐大計劃之中的關鍵人物。

入夢不難,塑造夢境也不難,虛空的存在能夠讓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皆可以化作觸手可及的現實;後續如果又有了血脈的牽引,那麽一不小心走錯方向來到她的夢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於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接下來的發展究竟如何——

阿娜爾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表示。

……要不要讓他就這樣融入大群之中呢

她心不在焉的想著。

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如果就此直接掌握了教令院的工程核心後續大概也能節省不少事情,分擔壓力的對象應該也能多一個,至於對方是否能理解何謂“禁忌”倒是無所謂了,瘋子已經有了那麽多,倒也不差多一個自詡“清醒”的——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思考著,依然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笑容虛虛掛在唇角,人偶的腳步快有些站不穩了,而至於眼前的少年究竟是會“從夢中驚醒”,還是繼續和自己僵持下去,直至力氣耗盡,精疲力竭,順著人潮流動亦步亦趨地往前走,完成最後一步同諧同化的過程……

“……讓他回去吧。”

那道聲音在背後響起的剎那,人群之中的人偶眼睛倏然一亮,而阿娜爾仍維持著先前的姿勢,看起來並不打算回頭。

她的眼睛盯著人偶的臉,看見對方滿懷挑釁地轉開目光忽然對著自己揚起過分囂張的笑臉,隨即開口念出了某個特殊的名字——

不存於現實記憶中的名字,不該被她記住的名字。

聽到有人對著她喊出那個名字的那一刻就該知道: “我是在做夢啊”。

——現在, “夢該醒了”。

人群之中固執逆流而上,強制性要求自己看著阿娜爾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走廊的另一頭原本擁擠的人潮漸漸變得稀疏起來,三三兩兩,輪廓模糊又寡淡,阿娜爾慢慢從原本倚靠門框的動作換做了站直身體的姿勢,她扶著手臂背對著那個人,慢慢伸了一個懶腰。

“你不回頭嗎”

那個聲音的主人正站在她的身後,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地距離,無比溫和地詢問著。

“——你不想回頭看看嗎”

阿娜爾站在那裏,沒有回頭。

那個人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同樣沒有上前。

“……我該醒了。”

女孩最後也只是微微側過頭,淺金色的頭發在她身後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像是無數次沈沒入海的流光掠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回頭就是會醒啊。

像是那個已經離開的孩子一樣。

可是——

停留在原地的人慢慢轉頭看著身後空空如也的講臺和教室,很平靜地想,想起那位導師,那些同學,窗外的星空,降落的夜晚……

他想,他們存在的時候,她分明也是分得清的……至少不會因為看上一眼就因此從夢中醒來。

她知道哪裏是虛假的,哪裏不是這裏應該存在的,她任由自己的夢從一開始便同時存在著真實的輪廓與錯誤的幻影,一場夢的開始與結束,他們都可以完美地共存。

她明明看的那樣清楚,分的那樣明確。

但是她還是沒有回頭。

你若是願意回頭看我一眼……

***

——那樣的環境,多看一眼,多呆一秒都會發瘋。

散兵大口喘息著從夢中驚醒,眼底甚至還殘留著幾分驚懼惱怒摻雜的恍惚。

人偶的腦袋從未如此沈重,手腳麻木冰冷,全身上下更是冷汗淋漓,他反射性哆嗦著伸手觸碰身上儀器的導管,卻聽到了一陣又一陣規律的敲擊聲。

哢噠,哢噠,哢噠……

散兵動作一頓,慢慢循聲望了過去。

在角落裏,在陰影處,多托雷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手中拎著那精致又詭異的鳥嘴面具,慢悠悠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

“……在你入夢的這段時間,你的一些數據變得非常有趣。”

博士慢慢站了起來,手中的面具被他放在一邊,男人伸出手來,無比輕柔地撫摸著那些連接著散兵的導管。

“你看到她了,對吧”他笑著問道, “一個金色頭發的孩子……很有趣,也非常讓人驚喜的孩子。”

……

散兵沒有說話。

多托雷也並不需要他說話。

他只是微笑著,再自然不過的擡起手,拿出了餘下半瓶尚未用完的血。

然後,這紅眼睛的瘋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袖,拿起了註射器,露出了自己手臂上輪廓清晰的血管。

“——現在,我們再來試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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